冰冻果仁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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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刃】重新步入热恋期要几步?

Summary:景元得了花吐症,罗浮无法化身人形给予神策将军应有的奖赏,所幸有一位故人闻讯而来。

无脑花吐症小甜饼,邀诸位共赏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茶楼中响动着帝垣琼玉被搓开敲击的声音,没什么人在意说书人的故事,封不住的小道消息在一杯杯仙人快乐茶与一盏盏经典茶饮间跳跃播散。

大事不好啦,神策将军景元得了花吐症。

什么是花吐症?有人问。

一种几乎绝迹的罕见病,就连为他确诊了的白露都是翻遍好几本医书,才在自江户星收集来的残卷上找到了这古怪的罕见病。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传染给神策将军的。符玄心思缜密,与驭空协商着将近日往来江户星的人都查了一遍,却依旧没找到这病症的源头。

至于那些浸满了香气的白花,它们伴随着不时的轻咳、从早上开始便从神策将军口中缓缓飘落,让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显病态,远远看去叫人以为是十王司以将军为原型新造的堰偶。

万幸的是书上注明了该病无传染性,于是要经受折磨的仅有景元一人。而该病的解法则显得有些太过唯心——只消一个浪漫小说里瞎编出来的真爱之吻,就可以解决掉不断从景元口中溢出的花瓣。

“真爱之吻?”

景元听了不禁发笑,仙舟罗浮又不可能化身为人来给他一个热吻。再说他这都快千岁的老家伙了,和如此热烈的情感实在不相符。念及此处他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夹杂着散不去的玉兰香气,这温润的白色花瓣跌到指尖,厚实的手感倒是让人有些留恋。

“按古书所言,将军应是已经心有所属,才会患上这种……呃,”白露想说恋爱脑,但她偷偷打量了一眼景元的表情,把这个词吞了回去,“复杂的病症。”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将军你这是心属何人?不如把那人叫来,把心意坦白了……”

“罢了,喊不来的。”景元摆了摆手,驱散了空气中那些小儿女心事带来的尴尬气氛,“你也给我留些老脸,说说这病治不好会怎么样吧。”

倒也不会怎么样。

景元的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平稳,除了时不时从口中溢出的玉兰花瓣之外,他的日常与往日别无他样。长生种的特性与巡猎祝福让这疑难杂症犹如小儿感冒,仅仅是带来了些生活上的不便。

没有苦恋对象的真爱之吻,花吐症不会轻易消失,却也不会加重,它只是一直在哪儿存在着,阴魂不散地提醒着所有人景元将军是心有所属的。

关于自家头头的八卦传遍了罗浮的每一个角落:大家都在谣传,千岁的神策将军老树开花,却是爱而不得呢!连浮羊奶广告都蹭了这热度,专门推出带有玉兰香气的奶味饮料,让大家从丝润的奶香气中品味秘而不宣的单恋……

最先受不了的是随行在旁的近侍,毕竟他们总是头一个被周围人缠着打听此等逸闻的。接下来遭殃的是彦卿,最后是符玄。哎,真是烦不胜烦!于是她直接从太卜司投影到神策府,带着一身的脾气向景元发作起来:“将军,都这样了,您就不准备澄清一下吗?”

“太卜大人是想让景元澄清什么?”景元手里攥着刚咳出来的花瓣,这玩意儿有些肉乎,捏着把玩手感挺好,“我确实有心悦的对象,否则怎会被花吐症找上门来呢。”

“我——你——”符玄被他一句话堵回去,你我他了半天,憋出一句,“将军就不想把这病治好吗?或是借此机会,与那人缔结秦晋之好?本座还以为将军会是直面问题,主动谋求解决之道的呢!”

“符卿竟插口我的私事,倒也是少见。”

“若你没有患上这劳什子病,本座自然不想搭理这些琐事。然而将军作为罗浮一军之表,成日里吐出花儿来又算何事。”符玄叉着腰,小小身板散发出大大能量,景元都怀疑她是不是把投影尺寸给调大了,好叫自己看上去更有些压迫感,“将军不如把那人直接给叫到跟前来,男子汉大丈夫,如此驻足不前的又像个什么样子?”

看着眼前这半大孩子气鼓鼓的样子,景元倒是不恼,只觉得有些好笑,“不必寻,寻也寻不来。时候到了,那人自然会来。若是他不来,则说明这事于他而言算不得重要,那纵然去寻了,于我这病症又有何益处?横竖不是真爱,那这病怎么着都治不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轻松,整得符玄差点以为得病的是别人。正当她准备继续进言时,景元的玉兆忽然发出一声响。他直接无视了符玄不满的态度,简略看了眼玉兆内的传讯:“……看来景某运气不算差,这人还真给盼来了。符卿早上可有算到这一事?”

符玄略一思索,最近隔几日的她就会为这事儿卜上一卦,但却从未从卦象中瞧见任何景元好事将近的迹象。

“是谁?”

“军事机要,不便透露。”景元随口扯谈,“不过太卜大人也别抱太大希望。时候不早,该下班了,下次再聊。”

不等符玄回问为什么,景元就直接关了她的投影。他轻快地将公文交付给站在一旁的青镞,算了算时间,从善如流地离开神策府——然后拐弯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

身着黑衣的男人已经在那边等着了。他怀中抱着古旧破损的剑刃,好似一根柱子似的杵在哪儿闭目养神。景元上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刃睁开双眼,目光略带迷惘,像是方才从漫长的梦中苏醒一般。

“哟,”景元笑道:“来给我治病的呢,谢谢你啊。”

“嗯,”刃淡然回应:“艾利欧的任务需要你保持最佳状态。”

“从何时起,我罗浮将军也在你们星核猎手的棋盘上了?”景元调笑道,却没得到对方的回答,“罢了,那我们速战速决,你看如何?”

闻言,刃平静地闭上眼睛,仿佛是在翘首以盼即将来临的吻。但景元知道他的内心平静得好似一滩死水。男人冰冷的嘴唇贴上他的,比起接吻更像是简单的碰撞,稍稍一触就离开了。

接着景元闭着眼睛又等了会儿,听着脚步声向自己远去。再睁开眼时,巷子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了。景元霎时觉得心口轻松了不少,他尝试着咳嗽了几声。果然,已经没有花瓣从口中飘出来了。

真爱之吻?他和刃?景元只觉得这世道过了七百年后有些逗趣,叫他这老家伙都分不清是非曲折了。病是好了,可他却有些怀念白玉兰的香气。总而言之,事情解决了,他也能少听两句唠叨,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结果没有什么皆大欢喜。

不过两个月后,那玉兰花瓣又造访了景元的唇舌缝隙间,随着轻咳声缓缓飘落。与花朵同至的还有黑衣的男人。这次他们又要在神策府后的巷子里见面。当时景元正在视察金人巷的重建工作,刚好逛到一处进口各类天外奇花异卉的花商,兴趣使然地走了进去。毕竟他这两天一直都在吐花,对这种柔软脆弱的玩意儿多了几分好奇心。

欣赏了一遍店内陈设的各类珍奇植物,景元刚想离开,就瞧见那店长从后头捧了束花出来——竟然是一捧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如玉的花苞生长在枯黑的枝干上,被淡绿色的纸张包裹成一束精美的礼品。

“难得有缘见到将军,听闻您近日似乎是……因情所困。”店长面上带着罗浮人特有的八卦神情,大约是把他的病当做了轻浮的桃色新闻——哎,所以说这种恋爱脑相思病确实麻烦,也难怪彦卿和符玄都被人烦得叫苦不迭——他将花束递给景元,“还祝将军能在这玉兰花盛放的时候,与心上人心意相通。”

这下真是全罗浮都以为他是个单恋不成的败犬恋爱脑了。

景元露出微笑,伸手接过那捧花。玉兰还未盛放,却仍能嗅到一股子幽香,“因情所困……这事我都不甚明了,哎,也是愧对于神策之名,”景元干脆给这传闻再添一把火,要是能因此钓出些人心思浮动的人再好不过,罗浮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丹鼎司内势力空虚,正是暗流汹涌的时刻,“谢谢您,店长,希望我确实能如愿呢。”景元流畅地说着虚伪而无心的话,扮出温和的笑容。

景元从店铺后门出去,眯眼笑着与店长告别。青镞在他旁边悄然地问:“您是要带着这花招摇过街吗?”

“不行?”

“强调过头了,显得太浮夸。”

“行,帮我送回神策府摆着吧。”

“不送去您的私宅吗?”

景元手指轻触过含苞待放的玉兰花,“摆在神策府效果更好,还是觉得太浮夸了?”

青镞略一思索,“应是妥当的,”她接过花束,发现景元却是往金人巷的深处走去,扬起手来屏退了护卫。将军今日的工作安排都结束了,接下来是私人时间,任何人都无权过问。想到此处,青镞便抱着那束尚未盛开的玉兰,与护卫们一同离开了。

下班了的景元左拐右转,终于是避开人目,绕到了神策府后的那条小巷子里去。候在此处的星核猎手不知等了多久,他怀中抱着支离破碎的黑色长剑,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听到了景元接近自己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用了然的目光扫了过去,“景元。”他略一点头,权当是和对方打招呼。

“是艾利欧告诉你,我的病又复发了吧,”景元皱眉,“这家伙可真是神机妙算,都想请他来我们罗浮太卜司挂个职了。”

“嗯。”刃开口:“他说你现在还治不好,所以只能这样拖着。”

“他可有谈过原因?”

……嗯,”这个问题似乎让眼前男人的表情更灵动了一些,不再像一具安静的尸体——变得有点尴尬,有点局促的那种尸体,大概是有点死不瞑目,“他说我们不够相爱。”

哦,哦。我们不够相爱。景元品味了一下这句评语,不禁觉得艾利欧真是个风趣的家伙。

“都几百岁的人,怎还会像小娃娃那样爱得死去活来,你这上司可真有意思。”

“那你怎么得的病。”

“上年纪了,加班太多,压力太大,抵抗力差了……”

景元没能说完这句话。刃把他的嘴给堵上了。这一次他们亲吻的时间稍稍长了几秒,他能够感受到对方微凉的嘴唇,亲着不太像个活人。跟七八百年前的感觉应该不一样,但他其实也不太记得过去都是什么样的了。

这一次他们都没有闭上眼睛。

刃向后退了一步,用一种上完工跟老板交差的态度对他点了点头,转身步入巷子深处的阴影里,很快就融在了那片黑暗之中。景元目送着他离开,不禁觉得他们俩或许会再度相见——真是倒霉。



一如景元料想的那样,不过三天后,男人就再度现身罗浮。他来的时候景元还在和六司各部开会,幻胧之乱一事后丹鼎司群龙无首,可是让会上好生热闹了一番。景元趁着地衡司与太卜司辩论的时候偷看了眼玉兆,便瞧见了星核猎手发来的短讯。

见这会上争夺发言权的嘴仗还没打完,景元只好悄悄打字让星核猎手转道去他府上里稍坐片刻。他这小差开得被符玄抓了个正着,料想之后是有得被唠叨了。哎,所以说这就是个麻烦事。

最终景元力排众议,决定等联盟指派来新人执掌丹鼎司,终于是断了某些泛着酸水儿的老东西的打算。再看眼玉兆,几个小时前星核猎手发来的“1”终于被他给已读了。

回到家一开灯,等了一个下午的星核猎手盘着腿,闭着眼睛端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在沙发旁边的是努力抖索着身子,缩小自个儿存在感的咪咪。景元皱着眉头走过去,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沙发上的刃。

“你起来。”景元叹了口气。

刃还挺听话的,他一说就动了。景元凑过去,他自然地俯下身去给刃拍了拍屁股和背上沾着的狮子毛。他家沙发早就沦为猫窝了,只可惜刃不知道,灯也不开就傻傻地往上头坐,身上都沾了一股子猫味儿。

景元脑子里浮现出鲜明的画面:星核猎手在遥远的星系中大杀四方后潇洒转身,漆黑的衣摆上沾了一大坨白色猫毛的场面——实在太丢人了,还丢猫,让他这咪咪的主人都有点儿面上无光。景元又拍了好几下,这便听见刃发出一声忍耐了许久的呵斥。

“……景元!”

怎么回事?

他有些奇怪地和刃拉开距离,抬眼看去,被他当个木桩子拍了半天的男人眉头紧锁,脸上飘着奇妙的红晕,略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

这脸色,倒是和尸体半点儿都沾不上边了。此时此刻,景元终于恍然意识到,他助人为乐的行为多少带了点性骚扰的味道。

“抱歉啊,沙发上有猫毛,帮你拍拍,无意冒犯。”

“……”

小插曲罢了。将军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本来就没这想法,胡乱解释反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刃也没接着说话,一时间两人都陷入诡异而尴尬的沉默。

“要不要喝点什么,”景元不喜欢这沉默,他像平时招呼客人一样开口:“白水、酒、茶、果汁、浮洋奶,还是仙人快乐茶?我上星期买了品茗居新出的快乐茶自制套组,还没用过,看着挺有趣的,不如试试?”

刃还是没有说话。景元扫了他一眼,原本的那点儿生机在猎手脸上已经瞧不见了,又恢复成了安静而木然的样子。

“那你在这儿等我,沙发旁边有垫子,你可以拿了坐在地板上。”

景元温柔地向他介绍,说完便走入厨房,开始捣鼓他的快乐茶自制套组。这玩意儿包装过度,有些难拆。

刃跟了进来,伸手示意他将这包装得跟个机巧似得玩意儿递给他。景元有些意外,看着星核猎手三下五除二地将外头的木盒子拆开,慢条斯理地将茶粉包、雪克杯,浮洋奶与泉水一个个摆在台面上。

景元拿过杯子刚想抬手,刃就把茶粉包递到了景元手上。两人之间合作竟是默契无间。倒有点像他以前在工坊里给应星搭把手的样子,只可惜不但角色颠倒了,他也不像那时候的应星,没在造神兵,只是在泡垃圾饮料。

“这也是艾利欧的吩咐?”景元把茶粉倒进雪克杯,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古怪,逐清了清嗓子,“你这次来得很早,我的病还没复发。”

“嗯,他让我来和你培养培养感情。”

景元抬眼看了下刃,后者表面看起来还是那副来上工的样子,眼睛却从景元脸上飘到了雪克杯这儿,硬是不肯跟他对视。

“这病治不好影响就这么大?”景元把浮洋奶倒进雪克杯,再放入一整包糖浆,他扫了一眼刃的表情,发现对方脸色变得更臭了,“你这样频繁来罗浮,总有一天会露馅的。要是再被捉住,还得景某来捞你。你这麻烦可比眼前这病严重多了。”

“你的政敌对此没动作?”

说到这事景元倒是喜上眉梢了,他边晃着雪克杯边和刃闲聊:“那当然是因祸得福,有几个认为我体弱多病,在会议上阴阳我也就罢了,还急匆匆地派了刺客来。这不,一抓全招了。要是没生这病,恐怕还得布局谋划上许久才可收……”

景元忽然停下了声音,他沉默许久,忽而笑了声。

“对不住,和现在的你唠叨这些做什么。景某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老糊涂。”

他把摇匀了的快乐茶倒入杯中,跟倒酒似得,分成了两小杯。一杯给刃一杯给自己。

“这病留着,确实会被符卿和彦卿唠叨,没了也好。既然我们要培养感情,那先干个杯?”

刃拿起杯子,他瞅着景元看了很久,久到景元举在空中的手都快僵了,才堪堪与他碰了下杯。

捧着快乐茶,两人坐在沙发下的木质地板上,垫了俩垫子。沙发上趴着咪咪,现在的它好像已经习惯了猎手的存在,搁上面睡得东倒西歪,肚子都摊了出来,正好给两人的脑袋当靠枕。说到底这还是狮子,没家养猫那么怕生。

景元随手打开电子屏,挑了部经典幻戏打发时间。景元看了眼手上幻戏的片长,两个半小时,随口询问道:“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中间不会突然魔阴身发作吧,我可不想在自己家里跟你打起来……”

“不会。”

没有回答具体的时间,景元想,那看来他也不知道要待多久。

“卡芙卡帮了你?她倒是挺好心的。”

“……在你这里的时候不会,”刃的声音有些模糊,“回去了会,到时候再拜托她,已经说好了。”

这一句话把景元说得心猿意马,五味杂陈。偏偏这星核猎手还一副什么都没说的模样。正当他想开口追问时,毛茸茸的白狮掌一爪子拍到了刃头上,不免有些滑稽。景元连忙将这不知好歹的爪子挪开,低头道了声歉,却瞧见猎手脸上有些松动了的表情,倒有几分像是在笑。

“这猫跟你小时候似得,睡相差。”

“别翻旧账,明明是你哪儿的床太小了,两个小娃娃挤着都够呛。”景元回忆了一下应星刚来罗浮时住的那屋子,和屋子里窄小的单人床。两个少年郎聊得兴致高了,景元错过了回去的时机,便在应星的床上跟他挤着对付一夜。少年工匠总是边铺床边抱怨他影响自己休息,然而也没把他赶下去过。

刃思考了片刻,大约也是在回忆。只不过他回忆的时间未免有点太长了,幻戏都开始演中间桥段了,他好像还在自己的思想里不可自拔。

到底在想什么?景元不免有些好奇,抿了一口手中的仙人快乐茶。

“……那你家床现在大不大?”

景元差点把茶喷出去。



神策将军的生活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也可以说是有趣。主因是家里突然住进来个通缉犯,还行,刃和咪咪处得挺和谐。有那么一天景元下班回来,家里灯没开,两双眼睛一起在黑暗里从沙发哪儿抬眼过来盯着他,感觉跟家里养了第二只猫似得。

刃的那身衣服第二天就被他搁家务机里洗干净了,整齐地叠放在衣柜里。刃说现在是下班时间,不必时时刻刻穿着戏服,那玩意儿太紧了,绷得他胸口难受。于是他成天穿着景元的衣服在家里晃来晃去。

他住在这里虽不妥当,倒也没给景元添过任何麻烦。刃从没提起过外出的事,或许是将军私宅还算挺大的,也或许是他对出门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刃要么找个地方习剑,要么打坐,要么跟咪咪挨在一块儿发呆,偶尔还会翻一下景元收藏的诗集和幻戏合集,却从没碰过景元收纳在展示柜里的机巧一下。他太安静了,呆在家里的时候景元会忘了他在身边,倒是在神策府处理公务的时候,猎手会像闪烁的流星般在脑海中划过,叫他开上片刻小差,最终决定把剩下的文牍带些回家处理。

一杯温好的浮羊奶被放到他面前,景元从堆满了桌子的文牍里抬起眼来,只看见刃转身的背影。以前不是这样的,景元拿起杯子,喝着浮羊奶心想,他的眼神黏连在刃身上——此人正穿着景元最心爱的那身黛青色内衫,躺在咪咪身边靠着它发呆。景元想到他以前总是他给应星带去些好吃好喝的,在对方工作的时候翻阅兵法书册,等有空了再拌上几句嘴。

思念过往的感觉忽而让他心口微痛。景元轻叹一声,他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心口的痛密密麻麻地深入五脏六腑,绵密地在体内铺开,又好像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他们俩晚上会睡在一块儿,刃和景元,就在景元买的双人大床上。有时候会多干点额外的事情,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好吧,就头一晚上盖棉被纯洁地聊了会儿天。之后全是些少儿不宜,两个有过旧情的成年人睡在一张床上难免干柴烈火。刃老喜欢咬枕头抓床单,手劲儿又大,害得景元又多买了好几套新的床上用品。

景元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培养感情。按照正常人的逻辑,培养感情应该是多出去逛逛,增进一下对彼此的认知,逐步积累与对方的回忆,直到成为生命中再难割舍的那部分。只可惜猎手是通缉犯,他又是仙舟将军,这样两个人走在一起只怕会变成头条丑闻。

最后他增进的只有对刃癖好与敏感点的了解,在这方面,刃还是跟几百年前的应星一样好懂。

非常离谱。

“我要去睡觉了,景元,”对方又在顺畅地邀请他,景元低着头没有搭理,却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把他从头扫到脚,“晚安。”

“嗯,去吧。”景元顿了顿,看了眼手上未曾读完的卷轴,皱起了眉头,“……我一会儿就来。”

星核猎手发出一声低低的笑。

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往的日子里,应星也总是那么笑着看向他,眼神里装满了打趣的味道。他一般还会加上一句,景元,你可得动作快点,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那时候他是什么反应?记不清了。好像是红着脸回了句什么话,然后就跟在应星后头回房了。

都是些回不去的过往,又偏偏总是叫他想起来。

景元低头看着公文,随便甩了甩手让刃回房,好摆脱此时此刻的尴尬。然而做这动作时,他却忽然感觉心口一阵奇妙的绞痛,好像是刚才那阵痛的续作。这感受扯得肺部疼痛,让嗓子眼发痒,好像有什么要涌出来似得。景元拍了胸口两下,却没能把那感觉压下去,喉咙口的瘙痒与疼痛反而愈演愈烈。

景元控制不住地张开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白色的玉兰花瓣带着香气从他的口腔深处涌出、飘落,掉在了办公案头上。

刃的手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伤痕的手拾起了那片花瓣。景元抬起头来,发现刃正盯着花瓣若有所思。他茫然地想起来,这好像还是刃第一次亲眼目睹到自己发病。艾利欧有跟他具体描述过自己的症状吗?不会从来都没有说过吧。

他为什么不问呢?

景元咳得停不下来,而刃也不可能回答没有被问出的问题。他把手里的花瓣放回桌面上,安静地下达了最终宣判。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想要的是应星。”

留下这句话,当天晚上刃就那么消失了,连同放在衣柜里的百冶制服一起。



再见面时是十天后,期间景元发出去的信息全部石沉大海,刷新多少次都是未读标识。十天后他的玉兆内的置顶对话框里终于有了新消息。而小巷子里出现了一个白发的男人。看到那个模样时,景元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

应星就站在那里,男人灰白色的长发被一支玉兰簪子挽在脑后,他的眼睛是漂亮的紫罗兰色,好像正在爆炸的超新星,眼角的细纹为他添加上岁月的脚注。在阴暗的小巷子里,应星站得笔挺,一派风骨傲然。

和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一致,就像是从他的梦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一样,此刻正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呼吸,吐气。

“景元,好久不见,”见他来了,应星露齿一笑,略显消瘦的面容徒生出几分潇洒率性的味道,“我来晚了。”

景元步入阴暗的小巷内。

“用得什么牌子的染色剂?你过去不是这个发色。”

“景元?”

“眼睛是美瞳吧,卡芙卡帮你配的?颜色错了,也没能彻底遮住你现在的眼睛,一点也不像。”

“……”

“更重要的是,你以前身材都不是这样的。要比现在消瘦很多,别以为几百年过去我就全忘光了。你脸上的皱纹也是化妆品作出来的吧,”景元凑上去捏了一把,摸到满手脂粉,“果然是这样。”

“景元,你不想见我吗?”应星困惑地看着他,“我以为……”

“见你?我这么多天来一直都在见你,我……”

看着眼前的应星,景元一瞬间难以作答。

他在心里一边劝自己,干嘛这样尖锐?他已经好几百年没有用这样尖锐的语调说过话了,听起来和少年时代一样任性,真不知道应星那时候是怎么忍下自己的。景元已经长大了,是做事周全妥帖的将军,不应该给前来帮助自己的星核猎手这样的难堪。

可他却又受不了对方的这个姿态,好像心脏都要被彻底撕裂、被人踩在脚下给碾碎了一般。痛苦和愤怒在心口交织,让他无法控制自己说出来的话。仿佛回到了过去。你怎么可以扮作应星呢?你不正是应星吗?小时候他总觉得应星不懂自己,但其实应星从来都懂。怎么现在却误会了呢?他们怎会变得如此生分?还是不愿意再去弄懂了?

景元感觉心口剧痛,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感觉到有东西要从口腔里出来,景元连忙捂住嘴,却还是阻止不了白色的玉兰花瓣从指缝间漏到地面上。

景元听见应星叹了口气。

“景元,抬头。”

他用从前的语调轻松地唤他,景元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于是他的嘴唇上被印了一个轻柔的吻。应星见他没有闭上眼睛,轻轻用牙齿咬了咬他的唇角。

景元心绪紊乱。

他想要把应星推开,但最终还是没能舍得下手。先顺了星核猎手的意吧,景元努力开导自己,他忍耐着,闭上了眼睛。

那轻柔的吻在他唇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便好似恋恋不舍般离开。等再睁眼时,他发现应星仍站在自己面前。他就像是和过去几百年间自己偶尔会梦见的那样,朝着景元笑了一下,挥手告别。

“再见。”

景元目送着应星走入巷子深处,在街角转身。他站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做不了。脑海中久违地混乱不堪,神策将军千载难逢地失了策。他胸口来自病痛的痛楚逐渐消散,咳嗽的症状消失了,唯独玉兰的香气徘徊不去。景元看着落在脚下的花瓣,发出一声自嘲的低笑。

他想要的就是这个?不,这不可能。景元一向确信自己的心意,就算患病的原因至今都还未彻底解明,他也知道自己想要的绝非是这样的吻。

这才不会是什么真爱之吻。



罗浮之外,行驶在漆黑寰宇中的一叶方舟上,男人顺着路面引导的路灯从航天器中爬出,摸索着通道里的墙壁一路走着。他身上没有一丝汗,却在重重地喘着气,仿佛肩膀上负有千斤之重。

“你回来啦。”

女人和猫从甬道的尽头走来,见了她,男人似乎是也不打算硬撑了。他靠着墙,无力地滑下,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用颤抖的手按住自己的脑袋。

魔阴在他体内缠绕、交错。年轻人柔情蜜意的金眼睛与将军平静淡然的目光糅杂在一起,男人能够分清他们之间的差异性。数百年过去,景元早已不是那个资历尚浅的云骑骁卫,不会讨巧似地唤他作哥,又用带着点任性的语调同他拌嘴。

他捂着心口,原以为已经消亡的地方正在猛烈地跳动着。活着的感觉好像诅咒笼罩全身,魔阴从中破土而出,过往甜蜜的记忆呼啸而来,此刻却仿佛利刃穿心。他的旧伤被挖开、暴晒,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拷问。那些隐形的伤口跳动着愈合,生的力量无论何时都在折磨他,把他从安稳平静的死中奋力拉扯回来。可恶,可恶。为何总是如此?为何他的心口还在跳动?

他想把那恼人的玩意儿从胸口挖出来,踩成千瓣碎片,让它灰飞烟灭。

“你这次发作得很严重,”卡芙卡温和地诱导他开口:“想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刃眼珠转动,他看向卡芙卡,觉得自己好像被抛上岸的鱼。

他不由自主想起神策将军。

再度相见之后,那个男人总是离他很远。像是挂在天边的太阳,可见却不允许触碰,就算唇齿相交、抵死缠绵了,分开后却也总是一副轻巧淡然。他很难再看透曾经了如指掌的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去想,可分开了过往却会在眼前一幕幕上演。

刃看见与神策将军不同的“景元”。

“……他是太阳,”刃轻声说,努力寻找词汇,他的手抓着衣领,动作粗暴,几乎要把它给扯烂了。可刃的语调却又是平静的,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被低哑的人声乐器所奏响,“在他那里,每个人都像是平等的。”

他重复想起将军顺从闭上眼睛的模样,想起少年人也会笑着闭上眼睛,等待来自应星的吻。有时等得急了,藏在睫毛下面的眼睛还会偷偷扫上他一眼,反手将他摁着亲起来。

可少年人的脸又变成神策将军思考时神情莫测的侧脸。

景元不知道刃会看着他,他已经把自己活成了属于仙舟罗浮的祭品。可刃却依旧能窥见藏在将军壳子下的那个人,被岁月磋磨得心机重重,却依旧保留了原本的温柔、尖锐,与温存时下意识的亲昵,毫无距离感的肢体接触。

“但我不该……不该是现在的我,”刃说得断断续续,毫无逻辑性,卡芙卡的言灵术已经在发作,他感觉思绪下沉,身体上的反应也变得迟缓,恍如要坠入梦境一般,“那是他给应星的。”

就像他还在思念着“景元”一样。他们不够相爱。艾利欧说得没有错。过往是让他们重新靠近的牵引绳,可这中间数百年的距离究竟要如何修补?他也不想修补!为何要修补?他想要的是死亡!

……他不想再跨入过往的河流了。

那河流太温暖了,让他惧怕。涓涓细流像是被春日阳光融化了的雪水,从郁郁葱葱的乡野间蜿蜒向下,富有生命力地冲刷着他身上的死垢与铁锈。

可他看见神策将军站在河里。

你要跳下来吗?

景元向自己询问,但他变不回景元想要的那个人。精心准备的伪装错漏百出,可一连串的指认过后,景元却还是认可了他的心思。

“阿刃,听我说,这只是一项任务,”卡芙卡的声音在耳边徘徊,很模糊,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闷闷的听不真切,“忘了那些回忆,你需要回到现实里来。”

早就不只是一项任务了。他就不该问景元床有多大,本来只是想学人家说个笑话调节气氛,最后却丢人现眼地沉沦其中……在最后,景元呵斥自己扮得不像的部分,倒是很有过去的影子。

刃恍惚着想,或许,在那样的“景元”面前,他才能坦然地成为应星。



三个月之后,联盟派来的丹鼎司新执掌者终于到位。景元亲自带着刚上任的新官儿到处参观罗浮,积极地培养对方对自己的信赖。

“没想到我一介方壶持明族,也能在罗浮担任如此大任。”对方说道:“我还以为方壶之外都是仙舟人的天地呢。”

景元笑了一声,“无论持明、狐族、短生种亦或是仙舟人,都是联盟重要的成员,那自然是按能力排位,为何要在将种族置于之前呢?”

来自方壶的持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提到:“将军真是好气魄。也是,闻名仙舟的云上五骁也是来自各仙舟、各种族的英雄们。希望如将军这样的人,在仙舟上能更多一些。”

“哈哈,当不起,当不起。”

送走了踌躇满志的新人,景元回到了自己的神策府。

他坐在椅子上,拿起手边的卷宗,恰好瞧见有关于列车一行人动向的报告——作为在寰宇中名气越发响亮的新兴势力,也是与罗浮结盟的对象,神策将军自然要定期关心一下他们的动向,以便不时之需。

但现在景元想看的却不是这五个人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他稍许扫上了两眼,却从中捕捉到一个惹眼的名字。

刃。

景元眯起眼睛,这数月来,这个名字都未曾从他心间彻底离开。偶尔,猎手的脸甚至会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他的梦中,亲昵地凑在他耳边低喘着暧昧的呢喃和话语,让他这个几百岁的老东西醒来后撩开被子红了脸。

似乎是星核猎手与列车一行人又发生了什么冲突,刃也被目击到,作为罗浮要犯,他的信息自然不会被落下。但很快,此人的行踪便像是沉入大海的水滴,在文牍上再也没能寻到踪迹。

景元抬眼看向自己的玉兆,置顶对话框里停留在他发出的上一条消息。猎手没有再给他发过信息,景元倒是偶尔会给他发些日常拍的照片,或是网上看到的趣闻。频率不高,依旧全部显示未读。

而一想到刃,必然便会想到应星。过往的景元比现在还要积极不少,闲来无事便会发些照片给应星,甚至不乏一大堆自己的自拍私照。应星好像还全都保存下来了,个别几张甚至打了红心珍藏,被发现的时候应星罕见地慌了神,急急忙忙地就把玉兆收走了。

景元思维发散,又想到了那次小巷子里的会面——也不知道刃那次是怎么想出来的法子,恐怕是拜托了卡芙卡,把有关于刃的记忆给压制了,才能模拟出当年应星的性格吧。

景元叹了口气,合上了手中的卷轴。他竟然在处理公务当中开小差了,这不像他,可见与刃同住的那段日子确实影响了他。或许一切正如艾利欧所希望的,他们的感情确实在那些荒唐的日子里被逐步培养了起来——或者说,再度重拾。

终不似往日旧梦。他无法将星核猎手与应星画上完全的等号——七百年了,连他,这个驻守罗浮未曾挪动数百年的人,都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云骑新人。那么,在生死之间徘徊数次的匠人又怎么可能与过往完全一致呢?

可景元又确实觉得他们是一样的。

念及此处,景元忽而觉得嗓子口有些熟悉的痒感。他刻意轻轻咳了几声,什么都没出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景元有些半恼,他拍了拍胸口,试图寻找那股子熟悉的痛感。没找到。他深呼吸,他吃了颗放在桌面上的硬糖,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恰逢青镞捧着卷轴进来,见他在处理公务时这样坐立不安,视线都变得有些莫名。

“身子骨有些疲惫了,活动活动,”景元拿着玉兆在视频网站上寻找诱发咳嗽的方法,一边搪塞过去,“神策府近日可有人偶感风寒,休沐在家中?我理应去探探病。”

“将军,您前些日子花吐症才痊愈,可别再感染上什么疑难杂症了。”

景元希望自己还没治好,他也认为自己没被治好。“治好了”一说不过是他不想再继续利用这份感情的托词。但他就是吐不出花儿来。三个月了,一片花瓣都没有。其实之前那次不也是这样?但他现在非常需要这花瓣,用以证明一个观点。

如果短期内实在咳不出来,要不去鲜花店买束假伪装一下吧,景元心想,反正他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拍得模糊点,刃应该不会看出来。

应星的话定能一眼识破。可是刃不会。他究竟是不上心,还是不愿识破呢?

而景元,他已经被迫拖入那数百年前不知天高地厚、赤足淌过、又差些溺死在里面的旧河。从这花吐症缠上自己开始,来自过去的河水换了个新的涨潮方式,先是没过了他的脚踝,缓缓上升,如今仿佛齐腰都埋在了河水之中,早已经不是能逃难的时机了。那些埋藏许久,几乎要被时间给磨损殆尽的情感被疾病硬生生拽了出来,坦坦荡荡地摊开在他面前,让他重新认识到自己——就算自己已经成长,与以往有所不同,可是少年时代的感情却仍未死去。

那些情感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无关乎其维持时间的长短。若是没有再见到刃,或许一切也就在无声中彻底消亡了。可他们偏偏见面了。于是过往胎死腹中、未能续写的爱情化作花儿,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

那么刃呢?他是为了艾利欧的任务而来的,若是能够选择,他会愿意跳进这河里来吗?

“理应是没有痊愈的,但有缓解的办法,我——”景元话说到一半,忽然软了身子,他扶着木质的桌子,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喉咙口,从他体内生根发芽,“青——咳——”

他因为剧烈的咳嗽弯下腰去。把青镞吓得连忙凑到跟前,关切地看着他。这比任何一次发作都要猛烈。景元掐着胸口,心中却充满了奇妙的畅快感。

他摊开手,那白玉兰花瓣正乖巧地躺在他的掌心,甚至沾着些殷红的血丝。景元抬起眼,看见青镞有些惊讶的目光。

“将军,您这是……”

他竖起手指,轻轻敲在自己唇间。

这已经不再是能随手拿来利用,引敌上钩的疑难杂症了。



星核猎手的消息很及时。景元上午才复发,下午人都搁他家里站好了。应星就坐在沙发下面的坐垫上,他的头枕着咪咪的肚子,双眼无神地盯着墙壁上的一处发呆——不,应星几乎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景元站在门口,他靠在墙壁上,等待着男人转过脸来,循着数百年前的习惯对他露齿一笑。

“景元,你回来了,”应星利落地站起身来,信步闲庭地走到他身边,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家,“不和我说句话吗?”

景元没有说话,他抓住应星的手,拽着他一路向浴室走去。应星被他抓着手,略带着些困惑地呼唤他的名字。

景元没有回头。

他把应星丢进淋浴房,打开水龙头,丝毫不顾两人的衣服都被泼洒下来的温热水流打了个湿透。他按住应星挣扎的动作,搓揉着他的面容,将那些用化妆品印上去的细纹、隐形眼镜——全部的全部,都用温水洗了个干净。

星核猎手有些无措的面容终于在温水中显现了出来。

还剩一点。

“你这染发剂怎么弄掉?”景元不悦地问他。

“……死一次就变回去了。”

“你这是自动重置吗?”景元忍不住发笑,他凑近浑身湿透了的星核猎手,“之前让你过过戏瘾,怎么还演得来劲了啊?”

“对你的病有效。”

“什么有效,不都复发了吗,”景元又捏了捏星核猎手的脸,哎,好软,手感真好,想亲一下。他对上那双金红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你就是你,还装什么过去的样子……你分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我想要你为了我活着,现在的这个你。”

浴室里只余水流与两个人的呼吸声。

“……这不可能,我做不到,”刃沉下声来,疲惫地开口:“我承受不了,景元,这副可憎的身躯必须迎接死亡。”

“我当然知道,”景元抱住他,他也浑身湿透了。肩膀上的狮子装饰被不断洒下的水敲击,叮咚作响,“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就好像我也不可能抛弃一切,跟个被冲昏头脑的小伙子一样,”他冷静地评估现实,得出了这个结论,“……但反正你也不是马上就要去死,我也不是真的被锁在了这里。”

“稍微绕个远路,我们稍微一起走一段,这样也不行吗?”

刃没有回答。景元也没准备听取他的回答。毕竟刃是来给他治病的。他捧起星核猎手的脸庞,对上茫然的金红色双眼,向他索求了一个轻柔的吻。



置顶消息对话框又收到了新的消息,手机发出一声提示音。刃手起刀落,夺走了最后一位追兵的性命。他打开手机,努力让自己不要先去看置顶里的对话框。卡芙卡和银狼都发来了新的位置信息,刃此刻理应更关心这些事。他们正在执行任务,争分夺秒,没时间给他瞎想些别的。

然后刃点开了置顶的对话框,他看见景元发来了一张白玉兰花瓣的照片,上面甚至沾了些血丝,仿佛是刚刚从神策将军的心口上长出来,再被他痛苦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不可能,刃吞咽口水,他告诫自己,别去,别上当,这家伙的目标严重有违你的最终打算,只会是路上的绊脚石。最终结局必然悲戚,景元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也亦然将被这份感情所刺伤。终究是害人害己。

真的吗?另一个声音向他提问,景元要的可不多,所思念的也并非单纯的过往幻影。无论刃是否愿意承认,那些厚实的白玉兰花瓣都无疑指向着现在的他本人。

景元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做幻影过。

——不,无论景元所爱是谁,他都不关心,反正理论上是都治好了。证据便是,艾利欧没有再给他下达新的任务指令,也没有再和他报备过有关景元病症的任何消息。那么就是好了,不再会对未来的计划构成任何阻碍。

刃看见景元哪儿出现显示正在输入的省略号。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看些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那省略号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重新浮现。刃把手机关了塞回口袋里,又想起他还没读卡芙卡和银狼发来的讯息,只能无可奈何地再度打开。

景元还没打完字。他松了口气,趁着这空隙先记下了卡芙卡与银狼的坐标位置。他在被各方势力肆虐得恍如废墟的星球中起起落落,奔向既定的目标。

可景元怎么还没打完字?他都快要到卡芙卡和银狼哪儿了,她们应该已经做完应做的事了,接下来不过是汇合、碰面,而萨姆已经去取本次任务的最终褒奖星核了。他其实没什么事要做了,追兵也全都除掉了。

手机又响起了提示音。刃立刻刹车,矗立在荒无人烟的废墟街道上。他难得有些慌,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下都没把手机从兜儿里抓出来。

在作为应星的时候,其实他的手也并非总是稳着的——被景元牵着走在街上的时候,他虽然面上不显,但却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道是该捏得再紧一些,还是直接放开他更好,进退两难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在颤抖。

应星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慌的,不过是和一直恋慕的对象牵个手罢了,他难道就这么纯情吗?不太可能。景元跟他告白的时候,他可是直接用吻做的回应。走在景元身后,他那时多少有些六神无主。而牵着他手的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这样的事呢?那时还是个半大青年的景元转过身来,用有些忧虑的目光看着他。

应星,他说,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是啊,应星想着,我理应是要高兴的。可我却痛苦得莫名其妙。他看着景元,想起眼前的此人是仙舟的长生种。他则是短生种,他能在景元心里留下多少烙印?这种奇怪的想法此前从未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时却好像野草般于心口疯长。应星想要将太阳据为己有——不,太阳已经在他手里了,可他只是一颗拖着长尾的彗星。几十年对应星来说是漫长的一生,却最终会成为景元不值一提的年轻岁月。

失衡感包裹着他的内心。应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他想和景元说自己没事。但这笑容太勉强,没能瞒过聪慧的少年,反而是让他生气起来了。

别对我撒谎,也不要总是避重就轻。年轻的狮子说,他在应星面前讲起话时总是带着几分肆意妄为和骨子里的叛逆,却从没有显露出过任何轻蔑,反倒像是猫儿把肚子摊出来,只把本性偷偷展示给自己看的模样。景元在他面前从来学不会伪装。他听见景元的声音再度响起,哎,应星,抬头。

应星抬起头,他感觉到少年人在自己唇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他没有闭上眼睛,看着景元的面容在自己面前放大,又退回了原位。景元有些怪不好意思的,但他把应星的手又捏得紧了一些。

“应星,”刃想起了景元那时的声音,“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反正,你想清楚之前,我在这儿陪着你。”

一直陪着我?

一直。

……他也曾想要景元的全部。

深陷恋情的年轻人总是这样,情深似海,随意就可以说出些惹人心醉的甜言蜜语,做出叫人情动的举止行为。可现在他们之间有太多条框阻挠,再也没有如此肆意妄为的资本。

刃努力让自己从记忆中抽离,这很危险。他还在任务中,过渡的回忆容易诱发魔阴身。万幸的是他现在状态很好,没有半点要发作的样子。就好像景元真的陪在他身边,而不是作为天边的一个虚影在哪儿远远挂着,让他在思念的苦楚中被魔阴百般折磨。

刃低头看着手机的显示屏,景元发来的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哥,我想你了。”

话语好像有声音,传达到了刃的耳边,那不是少年景元的语气,而是将军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温柔的语调。话语被褪去了一切繁杂的官腔与修辞,只留下了直白的念想。刃恍惚想,这似乎是重逢以来景元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他不知道该回什么好,手指颤抖着触到键盘,竟然是循着习惯打了个“1”发了出去。

景元很快就回复了。

“那我是在罗浮等你,还是我来找你?我攒了好几百年休假,正好缺个用掉的机会。”

有点太超过了。刃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粗暴地把手机放回口袋,又觉得这样有些不妥。他纠结了片刻,决定还是先把剩下的任务完成了——银狼和卡芙卡还在等着他,甜蜜的死亡还在眼前呼唤着他。他需要贯彻自己的使命。

……不如一起去个别的地方吧,他脑海中忽然冒过这个念头。海滨、山丘、旅游胜地星球,或是购物天堂,哪儿都行。在奔赴最终的死亡前,稍微节外生枝也不算什么坏事。反正卡芙卡和银狼都喜欢在做任务时节外生枝。嗯,过会儿问问卡芙卡和艾利欧有没有什么推荐地点。

“让我想想。”

他回复道,全然没发现自己这条信息指向有些过于模糊,以至于将军又发了个流泪猫猫头的表情过来装可怜。在任务之中,站在遥远星球的脏乱废墟之中,星核猎手忍不住为这个表情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



被改造成旅游胜地的星球永远处于盛夏,与罗浮的恒温全然不同,属于热带的风潮席卷而来,扑向从星港出口走出来的景元。休了长假的神策将军看起来轻松惬意,穿了一身轻便的米色轻装,戴着一副墨镜,好心情地站在门口迎接热浪的到来。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见的人,往哪儿挥了挥手。

“哥!”

“小点声。”

同样戴着墨镜的男人向他走来——与将军轻便的度假装束不同,星核猎手看上去未免有些太过可疑。他戴着口罩、宽大的墨镜和鸭舌帽,基本是把整张脸都给遮住了。景元看了难免感叹,看来身价81亿的男人真是个香饽饽啊,出来走动都得打扮成这样才行——可他不觉得这更引人注目吗?

景元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摘掉了猎手的口罩和墨镜,漏出了下面那张略显尴尬的脸。很好,金红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脸上也没给他画什么皱纹,省得他把人拖到宾馆里洗干净了。景元心情大好,忽然嗓子眼儿一痒,弯着腰就咳嗽了起来。

哎呀,这可真是及时。

一朵完整的白玉兰在他口中盛开,吐到了手上。景元在星核猎手面前比划了一下这朵花,证明自己的照片并非作假。

“……我之前没能治好你,景元,以后也不一定真的能治好你。”

“我可是仙舟人,出来前找龙女大人看过啦。她说仙舟人想吐多少花就吐多少,毕竟细胞都是无限分裂的,哪儿变成花了马上就能长好。”景元眯着眼笑了起来,他金色的眼睛里溢满了暖光,“主要是证明我们感情培养得很有效。不过最好能快些治好我吧,毕竟我瞒着人也怪麻烦的。”

他摘下刃的帽子,将他的头发拨弄到耳后,在耳间插上那朵白玉兰。

“想到这是从你嘴里出来的,挺怪的。”刃直白地说。

“怎能这样评价?将军好伤心,这可是我的爱情结晶啊!”景元看起来倒是没有半分恼怒,“哎,被你们星核猎手摆了一道,居然想用美人计让我重新爱上一个成天想着法子寻死的人,造孽、真是造孽啊。”

刃心头一动,他想说点什么,偏偏从景元的角度出发,他其实说得一点儿错都没有——不对,他什么时候使过美人计了?真是血口喷人。

“我还是丰饶孽物和通缉犯,”刃故意开口:“你不抓我回去吗?”

“说什么胡话,景某在休病假,疗养期间还要工作?没门儿啊。”景元惬意地说:“星核猎手不来帮将军治治病?”

他顺着景元的话凑近了去接吻。这可不是个温柔的吻,景元也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刃感觉他的手扣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唇舌火热地纠缠,他无处可躲,也没想过要躲。

旧情复燃,亦或是这感情本来就从未消逝过。他们在星港门口激情热吻。还好周边没有小报记者把这一幕拍下来,否则定能成跨星际头版头条的头号丑闻——大庭广众之下,神策将军与丰饶孽物激情拥吻!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白玉兰的香气在口中绽开。被岁月、时光,立场与求死之心所重重阻隔的真爱终于奏响了乐章的第一声,带着最后的花被吐出,从两人交缠的唇齿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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